两岁半的时候,四姑把我从父母身边接到了奶奶家;一直到上小学五年级,我在奶奶家生活了九年了。那九年时光是我真正的童年,当我再次回到了父母家中的时候,我已经无法像个孩子一样地融入,我的童年就这样结束了。
四姑
当年父母工作的单位,是所谓的“三线工程”,建在穷乡僻壤的山沟沟。来自五湖四海的父母,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走到了一起,成了家,有了我。
让他们走到一起的目标,当然不是为了成家,更不是为了有我。他们的目标是革命工作!
那年头,人们干革命促生产的工作热情冲天般豪迈。革命工作永远是第一位,加班加点战天斗地,哪里顾得上我?再加上“山沟沟”的生活物资贫乏,要求他们精心的喂养我,没精力也没东西。
我似乎来的不太合时宜。
四姑“上山下乡”的时候,去看她在山沟沟的大哥,见到了瘦小的我。我,细胳膊细腿大肚子,见了陌生人就哭,最大的爱好是偷偷地抠墙皮吃。
四姑临走的时候决定,把我带回家。
“当时也真是没办法……” 每当回忆起“前尘往事”,妈妈总是要补上这一句。
那年代的那个山沟沟不通车,要沿着山路走出来;坐长途汽车,然后转火车才到奶奶家,奶奶家在唐山市。四姑一路抱着我,不知受了多少累!四姑从来也没有说过。四姑时常提起的是我小时候怎么那么爱抠墙皮吃?只要大人一眼看不到,就抠下一块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。父母家的墙,我手能够到的地方,都被我抠出斑斑驳驳的痕迹,在四面的墙壁上合围成了一个圈。
我不记得小时候吃过墙皮,当时我太小,还没记忆吧;也许有过,但我选择性遗忘了。
我最初的记忆,是大地震之前的奶奶家。
那是一个四合院,典型的北方民居院落。院门朝南开,一进院,迎面是正房,东西两侧各一间厢房。灰色的墙,沉旧发黄的砖缝线。
正房的地基很高,要上三四级台阶,再迈过一个高高的门槛才进得来。
记忆中的那天大雨。雨水从屋脊上冲下来,水帘一样挂在屋檐下,溅落在门槛外,升起一片水雾,哗哗地流到青石甬道两边的下水道中。甬道上的青石光滑圆润,玉白色的条纹象水波样流动。
正房堂屋的小方桌旁坐着小男孩和他的四姑。
四姑在给我剥鱼刺,细心又耐心。我托着腮看着屋外的大雨发呆,等着四姑将剥好的鱼肉放在我碗里,碗里是大米稀饭。姑姑将一段带鱼的刺全部剔除干净,再将两片鱼肉合放在一起,还是那么一段带鱼,完整得如同刚刚烧好一样。我连鱼带饭大口大口地嚼着。姑姑又去剥另一条鱼。她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白茫茫的雨,说了一句什么:“小健……听话……多吃……”我没听清,记不得了。正房堂屋的屋顶是那么高,姑姑说的话消失在空旷中。
我好几次和四姑说起这段儿时最初的记忆,四姑都说她不记得了。有一次她说:“要是吃大米稀饭就带鱼,一定是你又生病了,那是你奶特地给你做的‘好吃的’!”那年头,大米贵如珍珠,有钱也很难买到。带鱼就更是稀罕物了,凭票供应,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卖几回。
大姑
小时候,我总是生病。吃药、打针是家常便饭。我爱吃药,再大、再苦的药片、药丸我都能咽下去,因为我惧怕打针。可是,偏偏我吃了许多的药,病却不好,最终还是要打针。
每次打针,都是大姑领我去,因为她的工作单位离奶奶家很近。几步路到了家,她便抱起我去“小医院”打针。去那家“小医院”要走很远的路,大姑抱着我,累了再背着我。我高烧,头晕沉沉地靠在她肩上,她走一步,我的头就撞一下她的肩膀。大姑和我说过:“小健,你那时候发高烧,脑门子烫得我肩膀生疼!”
大姑实在累了,就让我下来走,可没走两步,我便耍着要姑姑抱。
那家“小医院”是一排低矮的简易房,地震后临时建的。外面的白墙落满了尘土,却无法遮盖门两边大大的红十字。
我远远地望见那道白墙就害怕得发抖,等见了血红的十字便哇哇地大哭。从姑姑怀里挣脱下来就往家跑,姑姑两步撵上我,抓起来夹在胳膊下推门挤进“小医院”。“小医院”里挤满了人,都看我在姑姑怀里挣扎哭耍,有人还走近来问姑我得了什么病,闹成这样!大姑也奇怪我怎么会有那么大劲儿哭喊,因为一路上,高烧烧得我一声都不吱。
“你再哭!我让大夫给你打青霉素啊!小健,胳膊上还要做皮试,可是疼啊!你不哭了,听话!我们就打一针庆大!”
“小健,别哭了,打完针,带你去凤凰山公园,看猴去!大姑还给你买好吃的!”
大姑总是这样,连哄带吓地劝我不要哭,乖乘地听话,在屁股上打一针!在哭得筋疲力尽之后挨了那一针,反倒不觉得有多疼了。终于打完针了,可以吃好吃的了,夏天一定是大冰糕,冬天是炒花生、粟子或是酸枣面。公园一般是去不成的。
“生着病呢,去什么公园?你就得听说,再打两天针病就好了,到时候让老姑带你去公园,她有时间。”
老姑
老姑刚参加工作不久,出了工伤,右手被车床绞碎了。那几年,她经常去北京看病,最终五个手指保住了,但手落下了残疾。老姑说,小时候我不敢看她的手,见到了就吓得哭。我第一次见到土里窜出的蜈蚣,立刻想到了姑姑手上的伤疤。一共有三条蜈蚣趴在姑姑的手上。
老姑每次从北京回来,都要给我带糖果。那是小时候最爱吃的“好吃的”了。老姑爱笑,她两手背到后面,笑着问我:“小健,你猜我给你买啥好吃的了?”
“糖,糖!”我一边喊着一边蹦着两只小手抓着老姑的衣襟。
“嘿、嘿……”老姑边笑着,边伸出左手,把她的小包放在小方桌上,左手笨拙的从里翻出一个白纸包,上面系着黄纸绳。我兴奋地拿过来,翻来覆去的看,猜着那小纸包里面的糖是什么口味。牛奶的?会是大白兔吗!水果?一定是桔子汁的……
我没有注意到,老姑背在身后的右手包着纱布。
老姑出嫁的那一年,我上学了。在小学校里,我一下子认识了那么多的小伙伴儿,每天有玩不尽的游戏,说不完的话。放学了也不回家,和小伙伴儿们在操场上玩儿到天黑。不过,每到周六放了学,我总是头也不回地跑回家。因为周六老姑时常回家来。
许多时候,我还没有跑进家门,就听见老姑的笑声了。老姑回家了,当然会有“好吃的”,当然会陪我写作业,当然会给我讲故事;老姑的新自行车,也当然地会让我骑。她用左手扶着车把,右手搂着我,我坐在车座上,两只脚却够不到车蹬子,就那么悬空着欢快地踢着、踏着,欢快地叫着“我会骑车喽,会骑车喽……”想象着自己真能骑车了。姑姑也大笑着,推着我在小院里转了一圈又一圈,我按一下车铃,“丁零零、丁零零”一串轻脆的铃声和着我们两人欢笑冲出了小小的院子。
奶奶在灶台边喊:“下来吧!吃饭喽!”,我还要缠着老姑再推两圈,再推两圈……
直到奶奶跑过来小声地说:“快下来,爷爷下班了,都进胡同口了!”
奶奶
奶奶说,我是她带过的所有孩子里面最难养的。
姑姑们和叔叔都说,奶奶偏心眼,最心疼我,就精心我一个。
“小健身体弱,总生病,得了病不爱好着呢!不精心点还得了!”奶奶总是这样叨咕。
“你就是心疼你那大孙子!”大姑接过来就是这么一句;然后就是一段一段地举出一个又一个的例子,如数家珍。
那年代物资匮乏,水果很少,特别是在冬天。奶奶挑最水灵的青皮萝卜,放在大白菜芯里,然后再存放在菜窖里。一冬天我都能吃到青脆萝卜,代替水果。
我得病,发高烧,奶奶就整宿整宿地坐在炕头上抱着我,摇晃着、哼着催眠调调。换别人抱我,没一分钟我便惊醒,大哭。
下雨了,奶奶打了伞送我到教室门口,放学时,早早打了伞来接我。冬天下雪,奶奶担心我的棉鞋踩了雪会湿透,脚着了冻要得病,每次下大雪,她就扫雪送我去上学。她在前面扫,我便在后面一步步慢慢地跟……
漫天飞雪,一条窄窄的小路,小路尽头是祖孙两人。每当大姑说起这段,我眼前就出现这个影像。
别的姑姑也能说出许许多多的例子,这是个很丰富的谈资,几天几夜也说不完!
她们说得那些事情,有些我记得,更多的却忘记了。记忆真是一种无法理喻的存在,有些你认为非常重要的事,往往破碎得无法拾起,而一些家常琐事却异常明晰,随着岁月的流逝反而愈加刺眼。
我记忆中,那是个炎热的夏日午后,我躺在柔软清晾的草席上。奶奶伴着我午睡,她一只手拿着蒲扇慢慢地挥着,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,小声哼着催眠的调调,“嗯嗯,哦哦……” 我不困,她却睡意朦胧。
阳光透过树的枝叶映在窗上,摇曳着,蹦跳着。蝉在窗外的树上唱啊唱,不知疲倦。不用午睡,它美得很!小伙伴的欢笑远一声、近一声地传过我耳朵,在心里抓挠着。
看着奶奶睡着了,我慢慢地翻个身,想溜下炕,刚刚侧着抬起上半身,奶奶一把将我搂在怀里,眯着眼,加快了拍打和催眠调调的节奏。
渐渐地,温凉的过堂风吹散了午后炎热的暑气,远处汽车的喇叭一声比声来得遥远,日光穿过窗棂混进了梦乡……
一个又一个的夏天午后,一个又一个的彻夜无眠,我就在奶奶的慈爱、宠爱、关爱、抚爱中,在她的各种无法言说的爱中成长……
我
小时候,大姑经常说:“小健啊!你在奶奶家长大,这么多年可忒不容易呀!你有病吃药、打针都是谁带你去小医院?你一有病,你奶奶成宿成宿不睡觉抱着你,哄着你睡。就我给你买冰棍儿的5分钱,一个一个摞起来都比你高了。你爸呢?你长这么大,他们给过家里一分钱吗?小健呀,你长大成人了,可要有出息呀!”
每次听姑姑这么说,我就低头写作业,或埋头吃饭,要不就抓着奶奶衣襟数那上面的疙瘩扣。大姑是快性子,快人快语。许多年以后我才理解,她是在埋怨她弟弟,对奶奶发几句牢骚。
我的童年并不缺少爱和关心。奶奶和姑姑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爱,远超过普通父母对孩子的爱。不过,我从很小就知道,她们不是我的父母,她们给我的爱,我是要报答与偿还的。
父母的爱是什么样的感受,我没有体验。当我回到父母身边后,父母也曾尽力弥补对我欠缺的爱。可是,我心里已经有了隔阂。我有意无意地封闭了自己对他们的情感;我要聚集起内心的感情去偿还奶奶与姑姑们,否则就是对她们的背叛!
我上初一那年,大姑患了中风。放暑假,我便从父母那里回到奶奶家。每天我都去看望大姑,陪她去中医院做针灸。大姑病情严重,半身不遂,走路需要人搀扶。她抓住我肩头,我一手抓着她的手,一手扶着她的腰,我走一步,她走一步。我俩乘公交去中医院,大姑做一个小时的针灸,我便在走廊等她,然后再乘公交回家。每次上下公交,大姑都求陌生人帮忙。我想把她抱在怀里或背在肩上,可那时候太小了。不过,大姑笑着说:“小健就是我的活拐棍,大姑可是没白疼我们小健呀!”暑假结束的时候,姑姑的病情好转许多,她只需一手扶着我就可以走路,我搀着她就可以上下公交车,不再求陌生人了。那年我回父母家时,心情可轻松了;以往都要抑郁几天,想奶奶和姑姑们,那年没有!
大姑常年吃一种药“大活络丹”,我参加工作后还托人帮她买过几次。
我参加工作后,奶奶年纪大了,行动不便。每次回奶奶家,我都不再让她忙东忙西地给我烧水做饭,照顾我。我抢着干家务,好让她轻松一会儿。奶奶爱干净,我常帮她洗头。让她身子朝里头朝外地躺在床边,我接盆温水放在凳子上;把她花白稀疏的头发浸在温水中,洒上一点洗发露,没几下就洗净了。
每次洗完头,奶奶就笑得合不拢嘴,逢人就说:“可是得我大孙子济了,大老远的来看我不说吧,还给我洗头!”
奶奶老了,和老叔一起生活。她总喜欢手里攒些体己钱,好贴补她老儿子。再去看奶奶,私下里,我常给奶奶一些零花钱。奶奶不要,我便硬塞在她枕头下。她无声地开心笑着,轻声地念叨着什么,伸出双手摩挲着我的脸。粗糙的两手划得我脸痒酥酥的,鼻子酸酸的。
奶奶和姑姑们对我的爱是那么深,而希求是这样少。我越是想要报答她们的爱,反而越是无从报答,深感自己做的不够,欠她们太多。有几年,我推脱工作忙,过年都没有回奶奶家,其实是因为自己无法面对奶奶和姑姑们。自己没出息,无法报答她们的养育之恩。
我能偿还奶奶和姑姑们的爱吗?奶奶和姑姑们要我偿还什么?她们希求我什么?真正的爱需要偿还吗?父母的爱,子女需要偿还吗?如何偿还?
这些深埋在心底的问题,一直困扰着我,也被我刻意回避着。
真正的爱不是无私而不求回报的吗?可是为何我却感觉亏欠奶奶和姑姑们很多,难道她们对我的爱不是无私的吗?如果不是无私的爱,她们于我何求?我付出点滴的关心,她们便心满意足,而我却无法释怀。
直到我写下这篇文章,再次回忆童年,再次面对奶奶和姑姑们。直到我忽然记起了四姑说过的话:“小健,你只要心里面装着奶奶和姑姑们就好了!”我似乎懂得了。
爱是无私的,爱当然不会希求偿还与回报;但,爱也不是单向的,爱是相互地给予,互相地感怀,爱绝不是互相索取。
爱是无法量化的,因为爱是来自灵魂深处而非物质世界;所以爱亦是无法偿还的!
奶奶在93岁高龄时去逝,距今已有2年了。大姑年近80,但还能自己走路,就是有些慢。四姑和老姑都抱上了外孙和外孙女。
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:
在我心里永远装着奶奶和姑姑们。
我和奶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