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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地方,没有沃土千里的东三省那般资源丰赡;没有江南水乡那样的柔情静谧;没有名山古刹,也没有达官显贵。
唯独那条河,让这个地方显得不一般。河水里鱼虫在唼喋,河水面船夫在摇曳;此岸,有圈养的荸荠,彼岸,有野生的顶着紫色帽子的水芡。
河水从未停歇的在流走,流到春天,带来了花朵和鸣鸟;流到夏天,带来了烈阳和雷雨;流到秋天,带来归雁和麦浪;流到冬天,带来了冰雪和寒风。四季的风景,从不单一,如此丰腴饱满,如此光怪陆离,如此变化多端。
阿灿出生在这里,成长在这里。他与院子里的树洞里的啄木鸟成了好朋友,与竹篾栅栏下的蟋蟀成了知音,与池塘里的绿油油的青蛙成了“宿敌”——他上小学一年级了,学习了《小蝌蚪找妈妈》,可经过数次观察,证实了小蝌蚪根本不需要去找妈妈,因为大青蛙从未远游,他嫉妒小蝌蚪和大青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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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喊那个老不死的出来胀饭。”
太阳刚下山,一句叫嚷声,破碎了所有的美妙。啄木鸟飞走了,蟋蟀停止了欢叫,青蛙钻进水下了。原本生气勃勃的画景,一下子死气沉沉了。
一个身材高猛的女性老叟站在院子正中,插着腰,仰着脖子,教导着阿灿,“灿子,没听到啊,去喊老不死的来胀饭。”她是阿灿的奶奶,她口中的“老不死”是阿灿的姥姥,奶奶是姥姥的儿媳,姥姥是奶奶的婆子妈。
“老不死”,非常形象生动的称谓——对于这个贫困的家来说,没有劳动力的姥姥,已然失去了存在的价值,她们和他们巴不得姥姥早点死掉。
蹲在泥巴墙边玩耍的阿灿站起身子,看了看奶奶,她虽然羸弱,可他无力颉颃,因为奶奶掌握着家里的饭权,反抗她的命令,等于是摔碎自己的饭碗。
姥姥的腿脚不便,她玩耍的地方只有两个。要么是坐在堂屋门口,托着下巴,迷茫地望着前方,不知在想甚;要么是躲在她的“闺房”里——一间黑漆漆的屋子,不知在作甚。
姥姥满脸皱纹,牙齿也没了,乍眼一看让人瘆得慌;隔壁李大婶哄孙子时,常说“不听话,就让那个妖怪把你带走。”她说的“妖怪”就是阿灿的姥姥。细细一看,姥姥眼眸里并没有凶光,眉宇之间还有一丝和蔼之气。阿灿并不害怕姥姥,可是他很害怕姥姥那间黑屋子,一点光都没有,路过门口的时候,还能感觉到一股凉意。
姥姥不在门口,那一定是在“闺房”。
阿灿站的堂屋中间,回头看了看院子,奶奶不在那里了,于是,他大胆地却又轻声地喊着:“姥姥,吃饭啦。”他怕姥姥睡着了没听见,又喊了一声“姥姥,吃饭啦。”黑屋子里传来了拐杖跺地的声音,姥姥获悉了阿灿的叫喊,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。
和往常一样,姥姥端着饭碗,随意夹了一点菜,转身向堂屋走去,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门口,扒拉扒拉地吃了起来,好像津津有味的样子。——不知道是因为饭菜可口,还是因为肚皮饥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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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灿从来不叫姥姥“老不死”,不是阿灿有礼貌,而因为姥姥认识字,时常给小学一年级的阿灿读连环画《丁丁历险记》;叫“老不死”,说不准姥姥就不给阿灿读故事了。姥姥年轻时候是地主家的千金,念过几年私塾,知书达理,懂得是非;文革时期,兴起了“破四旧”,姥姥由此家道中落。
阿灿特别喜欢玩弹弓,可是没有钱买做弹弓的橡胶皮。偶然的机会,阿灿去李大婶家玩耍,见桌上有一大把橡胶皮,于是,偷偷的顺走了两根,做了一支特别精美的弹弓。姥姥知道了这事,跑到小学告诉了阿灿的语文老师。老师将阿灿批评了一通,还当着全班同学说:“小时候偷针,长大了偷金,大家千万不要学阿灿。”同学们都嘲笑阿灿,那一天,阿灿感觉到了从未有的屈辱。他恨死姥姥了。
自那以后,奶奶让阿灿去叫“老不死”的吃饭时,阿灿真的改口叫姥姥“老不死”。“老不死,吃饭啦。”对于阿灿的变化,姥姥无能为力,因为有掌控饭权的奶奶在一旁教唆。也是自那以后,阿灿再也不去拿别人家的东西,因为害怕姥姥去老师那里告状。
一天,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了阿灿的家。她与姥姥相谈甚欢,彼此显得很高兴。姥姥对那个陌生女人说:“你快把阿灿带走吧,待在这个家里,娃儿就毁了。”陌生女人是阿灿的妈妈,阿灿刚出生不久,她便离开了阿灿,一走便是5、6年。这次,她决定把阿灿带走,和自己一起过活。
阿灿毕竟还是跟着妈妈走了。临走的时候,妈妈让阿灿叫一声“姥姥”;叫习惯了“老不死”,阿灿还真有些不适应。
高中毕业后,阿灿回了一趟老家。时隔十年,老家没有什么变化,依然四季分明,依然还有啄木鸟、蟋蟀和大青蛙,那条河也依然清澈,只是那个“老不死”的姥姥已经不在了。
阿灿走到姥姥住的黑屋子前,冒着胆子走了进去,屋子里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张铺满稻草的床,床头还有一套《丁丁历险记》连环画和一支弹弓。阿灿的泪,止不住的流。他坐在堂屋门口、姥姥专用板凳上,掏出笔,写了一首诗——
《姥姥》
月影扶疏盈眼眶,
安详小村庄、桑树坝上,
姥姥干瘪的皮囊,
包裹着圆润的乌托邦,
她口绘的喜怒悲凉,
勾勒出对生活的幻想,
像童趣的铅笔画闯进我柔软心房。
我掏出四叶草橡皮,
拭去所有画上的创伤,
于是得到了美丽的向往。
姥姥驾鹤去了天堂。
少了倾诉的对象,
我独自跌跌撞撞,
低头温习求生的职业素养,
抬头祷告憧憬的奇妙梦想。
世态炎凉、暗淡了少时锋芒
——像一把冰冷的錾刀
刺穿了脆弱的五脏。
姥姥逼真的耳语还在回响,
她依然说山的那一边是海洋,
我明了
——那是因为她没见过真正的海洋。